为了解决军队的吃饭问题,孙子提出一个办法:“因粮于敌。”他算了一笔账,千里馈粮成本太高,很不划算。“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秆一石,当吾二十石。”所以正确的方法是在敌国境内就地解决军粮供应问题,以战养战,维系战争机器的正常运转。
至于“因粮于敌”的具体手段,孙子也非常坦率地提了出来,这就是“重地则掠”、“掠于饶野,三军足食”、“掠乡分众”等等。一个字便是“抢”:抢对方田地上长的庄稼,抢对方牧场上放的牛羊,抢一切可以用来填饱自己肚子的东西。手段很单纯,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对手当自己的“运输大队长”。孙子认为,纵兵大掠,抢得快,抢得好,至少有三层好处:一是缩短了补给线,减少了损耗率,大大节省了本国粮草开销与运输成本,也有效减轻了本国民众的战争负担。二是有力地削弱了敌人的后勤补给能力,从根本上打击了敌人用以支持战争的经济实力,彼消而我长,速战速决有了更大的希望。三是补给更加及时,就地抢粮比远道运送粮草更方便、迅捷,从而有利于掌握战场主动权。
也许有人会觉得孙子公然鼓吹纵兵抢掠不人道,太残暴,但这无疑是按道德家的标准来要求孙子,出发点是好的,可实际上行不通。孙子不是道德君子,而是兵学家。对于孙子来说,成功的标志不是虚无缥缈的仁义道德,而是实实在在的军事胜利。抢掠不合人道,却有助于战争的取胜;仁义合人道,却解决不了战争后勤的实际需要,所以只好“以菩萨的心肠,行霹雳的手段”。
与此同时,孙子对待敌方俘虏的态度却比较宽容。众所周知,打仗中抓获俘虏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如何处置战俘却是统帅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处置得当则可以瓦解敌人抵抗的意志,减少取胜的阻力,反之,则会激化矛盾,遇上更强大的抵抗,使自己速战速决的战略企图落空。白起在长平之战中蛮性大发,将赵军四十余万俘虏血腥坑杀,自以为可以吓破赵人的肝胆,不费吹灰之力攻陷赵国都城邯郸,结果事与愿违,秦军在邯郸城下遭到赵国军民的殊死抵抗,最后不得不灰溜溜退兵回国。项羽在新安大开杀戒,坑杀秦军降卒二十万人,结果在秦国民众中埋下仇恨的种子,他所分封的三秦王章邯等人在刘邦的进攻面前不堪一击,以致关中战略要地很快落入刘邦之手,奠定日后楚汉战争中的败局。这些都是历史上杀俘戮降导致全局被动、战略失利的典型事例。从这个意义上说,白起、项羽是“名将”,却算不得“明将”,有军事水平却无政治头脑,到头来栽跟斗、身败名裂并非偶然。
孙子当然比白起、项羽高明得多,他不但是战术学大师,更是战略学巨匠,不但是军事家,更是政治家。他知道借力打人的道理,绝不会逞一时之意气,所以他主张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最大限度地缩小打击的对象,减轻自己速胜战略实施过程中的阻力,具体办法便是善待敌方的俘虏,“卒善而养之”,使得敌人俘虏感激不杀之恩,心甘情愿地改换门庭,为己所用,从而“胜敌而益强”。应该说,孙子这一“善俘”思想是非常了不起的,把握了矛盾转化的精髓,为速战速决战略意图的贯彻扫清了障碍。三国时期诸葛亮采纳参军马谡的“心战”建议,对南中地区叛军首领孟获七擒七纵,终于感化对手,就是对孙子“善俘”、“胜敌而益强”观念的实战诠释。
孙子的速战速决战略思想既然符合进攻作战的一般原理,自然会受到古今中外军事家的青睐,并在战争实践中得到广泛的借鉴和运用。进攻方一般情况下总是追求速战速决、迅捷制胜的效果,即所谓“一决取胜,不可久而用之矣”。秦王嬴政听取李斯等人意见,适时完成军事战略方针的转变,改“蚕食渐取”为“鲸吞急进”,针对关东六国分崩离析、苟延残喘的客观现实,发起大规模的统一战争,马不停蹄,兵不解甲,连续进攻,仅用不到十年的时间,便完成了吞灭六国的伟业。西晋武帝司马炎采纳重臣羊祜、杜预等人的建议,经过长期的准备,毅然决定击灭东吴、统一南北,于是分兵六路从长江上、中、下游同时发起进攻,歼灭吴军主力,仅用不到三个月时间,便兵临石头城下,迫使东吴君主孙皓投降。这同样是速战速决达成战略目的的成功范例。凡此种种,均表明速战速决的指导原则是打开胜利之门的钥匙及赢得战略主动的秘诀。
在西方世界,速战速决的作战原则也被众多军事家奉为圭臬。拿破仑在奥茨特里茨战役中迅速展开兵力,大破俄奥联军,确立对整个欧洲的霸权,这充分反映了他敢于速胜、善于速胜的军事艺术造诣。19世纪上半叶开始,随着军队快速机动性的提高和兵器杀伤力的增强,速战速决的理论更是风靡一时,成为克劳塞维茨、若米尼、毛奇、施里芬、福熙、鲁登道夫等著名军事思想家所热衷的军事理论命题,并在战争实践中予以充分的运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发动“闪击战”横扫整个欧洲大陆,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偷袭珍珠港,都是比较明显的例子。虽然这些战争贩子最终没能逃脱覆灭的命运,但这主要是由于其具有反动的战争性质,并且是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长期奋战的结果,并不能否定其在战争初期实施速战速决方针的正确性。孙子所总结的先发制人、速战速决的作战指导原则,在近现代战争中仍未失去价值。
当然,任何高明的军事思想与作战原则,都存在思维上的盲区,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孙子的速决战思想也不例外。它的局限性在于其观察、分析问题时的片面化、绝对化倾向,缺乏全面辨证、有机统一的思维理性。就“因粮于敌”而言,他未能意识到它与“千里馈粮”的后方供应之间辨证统一、互为弥补的关系,忽略了两者的有机结合。孙子没有辨证地认识到军事行动中速决与持久的内在关系,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防御持久在战争中应有的地位,将速胜与持久的关系机械地对立起来。他认为凡是进攻速胜便是好的,凡是防御持久便是差的。其实,速胜与持久乃是对立的统一。在战役与战斗层次采取速战速决的方针非常必要,然而在战略层次,究竟应采取防御持久还是进攻速胜方针,须由特定的历史条件,特别是敌对双方各种力量的对比来决定。当速则速,宜久则久,不可意气用事,拘泥局囿。否则便是形而上学,画地为牢,到头来必定会遭遇失败。
一般来说,战争中处于弱势的一方,要想战胜强大对手,不能指望速战速决,只能采取积极防御的对策,这时候在战略上同对手持久抗衡就显得十分必要。弱者必须像牛皮糖一样紧紧粘住敌人,拖垮对手,利用时间换取空间,悄悄地完成双方优劣态势的转换,等到时机成熟再果断发起反击,赢得战争的胜利。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针对“亡国论”与“速胜论”两种错误观点,提出“持久战”理论,为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指明方向,这就是以弱胜强的实战案例,也是对孙子兵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谋攻篇
本篇主要论述如何运用谋略夺取军事胜利的“全胜”战略。“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孙子所汲汲追求的用兵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全篇的核心思想。孙子认为,“百战百胜”并非用兵的最佳手段,高明的战争指导者应该做到“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从而实现战略上的“全胜”。孙子同时认识到,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的境界并非易事,所以也要立足于通过战场交锋来赢得胜利。为此,他提出了一系列正确的战术运用方针:“十围”、“五攻”、“倍战”、“敌分”、“少逃”、“不若避”。孙子还指出不谙军事的君主干预战场指挥的危害性,强调了“知胜”的五个基本条件,并在篇末揭示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军事规律。
本篇题为“谋攻”,意思就是如何运用谋略战胜敌人,赢得胜利。“谋”的意思,与常言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中的“谋”含义略同,在这里更有智谋、谋略之义。一释“谋攻”为谋划进攻,或用智谋攻城,恐与孙子本义不合。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以实力为后盾,迫使敌方城邑完整地降服为上策,而通过战争交锋,攻破敌方的城邑则稍差一些。全,完整、全部。国,在春秋时指的是国都或大城邑。破,攻破、击破的意思。按,国在这里也可以理解为国家,因为古人一般以国都代指整个国家。
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意为能使敌人的“军”完整地降服是上策,击破敌人的“军”则略逊一筹。以下“全旅”、“破旅”,“全卒”、“破卒”,“全伍”、“破伍”等句,也是这一观点的不同表述。军,本义为驻屯,后来泛指军队,也是军队的一个编制单位。此处当是后义。春秋战国时各国军队编制不尽相同,故文献中“军”的编制人数也各有差异。